乡村人物之七：老陈

淮河柳

       老陈，大高个，四方脸，身板好，嘴有点前伸，人送外号“车瓢嘴”。说话利落，做事干练，健在的话，估计接近八十。住在大台下面路坝子旁，我们赶集上店，挑水上学经常从他门口经过。按农村的长幼远近派算，我是晚辈。
    老陈早年当过兵，打过仗，后来回乡。传说他胆大，命硬，不怕事，敢做敢为。那是因为一次他监督行刑，枪毙之后的罪犯没死，眼睛圆睁很吓人，他跑过去拔出匕首，补了一刀，犯人这才即刻毙命。我们那过去繁华，水陆便利，商贸兴盛，多有江浙商贾活动，有的就客死本地，多年以后就成了无主坟。“文革”期间大兴平坟整地之热潮，平了不少无主坟。平坟时，时有富商之坟，尸骨破碎，棺木尚好，有的柏木棺椁，完好如新。死人墓里的棺板，都怕不吉利，也十分的格应，老远见着都躲着走，看一眼都感到阴森森的，谁还敢往家拿。老陈就敢拿，捡好的扛起就走，回家请人做大板凳小桌子，照样坐照样趴照样在上面吃饭，未见有何不妥。当时就有一个生产队的队长队副，或因平坟扒墓搞得凶，或因别的什么原因，结果队长队副的女人都暴死了，多么可怕瘆人。别人说他不信，女人说他不管，硬是照用那些棺板做的东西，甚至还在踅摸更好的棺板。你说是不是胆大命硬。这样胆大，命硬，不信鬼神就出了名，让你畏惧三分，也让你对他佩服得五体投地。
    老陈当过兵认过字，扫过盲，学过文化，在农村算是个有点学问的人，也很能赶得上时髦。在许多家庭小孩起名还是“丫蛋”“妮子”“孬脸”“尿包”“狗剩”的时候，他的闺女就起名“桂兰”“桂花”，以花为小孩命名，不仅好听，而且也显得高贵文雅。后来几个儿子相继起名“奋起”“澄（chēng）清”“立新”。这是有来头的，时代的烙印非常明显，因为那时毛泽东发表了《三打白骨精——和郭沫若同志》的七律诗，诗中就有“金猴奋起千钧棒，玉宇澄清万里埃”的句子，以领袖诗句里的词语给小孩命名，不仅表达了对领袖的敬爱景仰，也符合当时的形势。主席发号召，全国齐响应，“文革”开展得轰轰烈烈，人民群众“奋起”毛泽东思想千钧棒，横扫一切牛鬼蛇神，谁是真革命，谁是假革命，谁是走资派，谁是造反派，都要弄个小葱拌豆腐——一清二白，要乱乱敌人，要锻炼群众，要弄清是非，要“澄清”黑白，要敢破敢立，要破旧“立新”，要敢于打破一个旧世界，要善于建设一个新世界。这老陈真是把准了时代的脉搏，与“文革”一起狂舞，与地球一起跳动。三个小孩的名字几乎就是一部“文革史”。不过后来这些名字也被好事者演绎成了啼笑皆非的故事。他们把“陈奋起”说成“成问题”，把“陈澄（chēng）清”说成了“陈澄（dèng）清”，说是有问题就要澄（dèng）清。“澄（chēng）清”也罢，“澄（dèng）清”也罢，终究还是因为有问题，没问题就不需要这样“澄（chēng）清”，那样“澄（dèng）清”了，还差点要兴“文字狱”，找老陈的麻烦，好在老陈引用的是伟大领袖毛主席的诗词，又加上他能言善辩，唇枪舌剑，一番较量之后，谁也不敢再故意挑逗老陈了。“陈澄（chēng）清”变成“陈澄（dèng）清”，沿袭下来尚无大碍，但“陈奋起”从此悄无声息地消了户口，而“成问题”却堂而皇之地入了户籍，因为“成问题”声名鹊起，再也无人喊“陈奋起”了。好端端富有诗意，又富有时代特色的名字就这样给糟蹋蹂躏了。真有点可悲可笑又可惜。
    老陈有一项绝活——“捻船”，是小有名气的捻匠。现在是钢壳船，柴油引擎挂桨机，钢板之间需要焊接。早一些时候是水泥船，也是柴油引擎挂桨机，粗细钢筋扎好后，糊抹水泥，也叫“脱船”（按模子做），不需要做缝。更早一些时候是木船，靠的是风力木舵，没风拉纤也靠人力。打制木船，木板与木板之间、铁钉眼附近的缝都要处理好，否则漏水，这道工序就叫“捻船”。用石灰，碎麻丝，桐油混合在一起，再用大锤砸，叫“砸麻捻”。砸成硬面糊状的麻捻，然后用来填补木船的缝隙，船的里外缝隙都要捻好，再油上几遍桐油，这样才防水耐用。老陈就擅长这个活计。早期拜过师学过艺，后来又演习多年，技艺遂炉火纯青。那时候木船多，需要捻的船也多。天亮之后，天黑之前，只要天晴，梆梆当当的捻船声常不绝于耳，是自然节奏的天籁音乐。老陈早出晚归，带上锤子，凿子，麻捻就可以干活了。先用凿子把木板之间的缝剔好，铁钉附近的缝剔利落，再塞上麻捻，用小凿子往里捻，用锤子敲打凿子，使捻子实在紧致，严严密密地堵住缝隙。“捻活”做得里面实在紧致，外表又光滑溜平，才是上等的捻匠。老陈“捻活”纯熟，又有力气，心思缜密，很负责任，请他捻船的常常不少，需要排队。但老陈是农民，住家农村，受限制，是身不由己的。我那时当了一阵子小队会计，队长说老陈你要去干捻匠活可以，每月交三十块钱买工分。老陈没办法，一不好回绝人家的邀请，二又想多创收一些，毕竟也是一大家子人，要交就交，宁愿少得一些，也比光干农村活强。后来木船渐少，老陈的“捻艺”也就渐渐不得发挥了。要搁改革开放的年代，估计老陈凭着个人的能力和精到的技艺早就大富大贵了。
    淮河治理，移民迁徙，我们和老陈一家各自去了各自的地方，此后再也未曾谋面。后来听人说老陈亡故了，或因年事已高，或因疾病难愈，不得详情。想想那些日子的交往和对老陈的了解，想想老陈的胆大命硬不信鬼神，想想老陈的文化学问与紧跟时代，想想老陈被人交口称赞的“捻匠”活，不禁觉得老陈在农村还真是个很难得的人才，其身上不乏闪光的东西。
    老陈，晚辈没忘你，纪念你！

依旧

本土、本色、本分，刘老师笔下的人物都是我们似曾相识的乡亲。

深度暧昧

依旧:本土、本色、本分，刘老师笔下的人物都是我们似曾相识的乡亲。 (2014-04-09 16:16)

胆大命硬、紧跟时代——老陈、不是凡夫俗子！

依旧

多日未见暧昧的深度点评了！

内容来自[短消息]

淮河柳

依旧:本土、本色、本分，刘老师笔下的人物都是我们似曾相识的乡亲。 (2014-04-09 16:16) 

很多好乡亲都已老去，写写他们为他们留下点东西。

淮河柳

深度暧昧:胆大命硬、紧跟时代——老陈、不是凡夫俗子！ (2014-04-09 16:28) 

很少有人能像他那样做到的，难得，故纪念之。

eason

缅怀一下

依旧

是一件有意义的事。

内容来自[短消息]

淮河柳

是的，可多加倡导。

内容来自[短消息]

淮河柳

依旧:是一件有意义的事。

内容来自[短消息] (2014-04-09 18:28)

可多加倡导。使文章多贴近生活。“文章合为时而著”。

依旧

淮河柳:可多加倡导。使文章多贴近生活。“文章合为时而著”。
(2014-04-09 18:57)

刘老师说得好！

淮河柳

依旧:刘老师说得好！ (2014-04-09 19:30)

贴近生活，反映现实，鞭笞假恶丑，弘扬真善美，方为文学之要务。